小時候一個明媚的春晨,我小心地端平一瓢水,邁過豎在園子門口的石擋板,去澆北墻根兒下芍藥的紅芽兒。一抬眼,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南墻根兒下的兩壟韭菜泛綠了。走近前看,卻只有很少很短的幾片綠頂著暗紅的尖兒。剛過春分,“韭色遙看近卻無”。
因為天氣較涼,頭茬韭菜長得慢,但經過一個冬天的養(yǎng)精蓄銳,口味卻最佳。將近一個月后,母親終于說明天早晨可以剪韭菜烙餡餅了。臨睡前我去關雞窩門,發(fā)現(xiàn)天上下起了雨,是那種潤物無聲的細雨。我大聲告訴母親:“下雨了!”母親應聲走出來仰頭望天:“陰得挺厚,怕是要下一宿呢,我得把韭菜剪了,不然明早園子太濘,進不去人?!?
母親拿著一把舊剪子,借著窗子透出的朦朧燈光剪韭菜,我拿著小柳條筐跟在她身后,母親隨剪隨遞給我,我一綹綹接過來放進筐里。那時我正著迷唐詩,于是脫口念道:“夜雨剪春韭,新炊間黃粱?!?nbsp;
這兩壟韭菜壟頭不算長,長到足夠高時剪下來,正好夠我們吃一頓餡餅。“我們”包括母親、我、弟弟和妹妹,那時父親在外地工作,很少回家。餡餅皮是用開水燙過揉好的苞米和榆樹皮兩摻兒面,搟成中碗口大的薄面餅備用。韭菜切細,放少許豬油,撒上鹽攪拌均勻。我在母親的指揮下,已在灶下點著柴火。母親拿起一張張薄面餅,如包包子那樣包好韭菜餡兒,然后按扁,放進鍋里烙,能同時烙好幾張。烙熟的餡餅餅緣金黃色,兩面焦黃,面皮捏在一起的那一面還有明顯的痕跡,我們笑稱是“肚臍餅”。輕輕咬一口,那種鮮香,永生難忘。
同樣的食材,烙韭菜盒子簡單多了,只需把韭菜餡攤在面皮上,然后對折捏嚴便可以下鍋了,母親為什么非要舍易求難呢?因為盒子是我們鄉(xiāng)下人平常吃食,而餡餅是城里人用白面才能烙的,好像只要叫餡餅,就是白面了,吃起來感覺不一樣。我們一年三節(jié)加一起,才能分到幾斤白面啊。何況誰誰家的媳婦快坐月子了,得留出二斤給人家“送面”下奶。
又一次剪韭菜時,母親忽然問我:“上回頂著雨剪韭菜,你念叨的啥呀,挺好聽的。”我給母親講了杜甫的這首詩。母親停下手里的剪子,沉默了一會兒,緩緩地說:“這人二十年沒到朋友家去,好不容易去一回,就趕上吃頭茬韭菜。你爸倒是年年回來,不是過年就是收秋,就沒在春天回來過。他可稀罕吃頭茬韭菜呢?!?
聽了母親的話,之后幾十年中每重讀這句詩,我總想象這樣的情景:還年輕的母親在燈下做針線,忽然院子里傳來腳步聲和看家狗黑子歡快的叫聲,接著門簾一挑,涌進一股雨腥味,同樣年輕的父親頂著一頭細小的水珠走了進來。母親放下手里的活計說:“下雨呢?!备赣H說:“毛毛雨?!蹦赣H說:“我得去剪韭菜?!备赣H說:“我?guī)湍恪!蹦赣H拿著剪子,父親拎著小柳條筐和手電筒,他們去剪韭菜了。
這時的我和弟弟妹妹都還小,我們睡著了,也許還做著夢,夢里彌漫著韭香。